一
到过天镇多少次了。欣赏过著名的李二口长城,体验过长城脚下的几处温泉,到过黄土高坡掩映中的一些山庄窝铺,也多次吃到过颇有天镇特色的土饭,却第一次听说:靠近河北省的张西河乡大桥村,竟然还有座清代石头桥!
桥?石头桥?还是私人修建的?
——简直太不可思议了!
“先有便行桥,后有大桥村。”大桥村村委会主任范益国的介绍让我心中更生奇怪。大约范主任看出了我的疑惑,就详细讲述了便行桥的来历。
全长近20米的便行桥位于长城南侧、明清之际的“官道”之上。这条官道相当于今天的高速公路,是当时大同府、宣化府以及更多地区货运物资、传递信息的主要通道,是明清期间开展茶马布匹等边境贸易的主要通行地之一,也是过去人们出张家口“走东口”的重要路径。当年,康熙亲征准噶尔走过这条路;八国联军入侵,慈禧西逃也走的是这条路。我曾经见到过不少官道遗迹,也就两辆马车多的宽度,最多五米吧,土质(或有砂石填补坑洼),稍平整,随弯就圪梁,仅此而已,远不及我们上世纪80年代的乡村公路。
不仅如此,古官道上的桥似乎极少。大同范围这应该是第二座。第一座是云冈区高山镇的石头桥——怀德桥。怀德桥位于明代大同府高山堡西堡门出口附近(聚乐堡和高山堡是护卫大同府的东西两翼),是晋商走西口去往呼和浩特、包头乃至欧亚丝绸之路的必经之桥。怀德桥周边出土的石碑记载,该桥修筑于清道光二十一年(1841年),竣工于第二年秋季。此桥花费巨大,主要由归化(今呼和浩特)、大同、左云三地的巨商大贾捐助修造。
怀德桥与便行桥一西一东,同属一条官道,长短相仿,而便行桥更高,更精美,其建筑成本无疑也会更大。我曾经多年从事过矿山石材开采,知道原始条件下石材开采的巨大不易,体验过简陋道路运输石材潜伏的巨大危险,见识过施工时沉重石块吊装的巨大艰难……但从来没想到过,一个人,仅凭一己之力,承担了全部的巨大的风险和花费,竟然就建成了这样一座石桥!
二
建桥人名叫曹弼。
曹弼1787年生于天镇县城西3公里的水桶寺村,为县廪生,拥地数百顷,是当地有名的大富翁,人称“曹百万”。他的最初发家估计缘于生意。明代大同府属于九边重镇,朝廷允许这里置卫屯田、纳粮开中,“隆庆议和”后,边境贸易日趋频繁,不仅促进了山西商帮的兴起、发展和壮大,也极大地促进了各地商贸业的日趋繁荣。到了清朝,大同由边关重镇变成内地,民族间的商贸活动更加频繁,“晋商”也因此成为广泛分布山西各地的名副其实的响亮称号。曹弼的财富聚集应该就是应和着“经商赚钱——买地——种、养、加——经商赚钱”这样闭环式原始而传统的生产经营模式。
“为富不仁”是过去评价有钱人常用的一个词汇。但显然,曹弼是广受民众热爱和尊重的。为什么?民间传说有两条:第一,曹弼不剥削长工或短工,厚待农民,还常常接济乡邻,施舍庙宇。这就符合《论语》孔子所说的“君子务本,本立而道生。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”,他富而知“本”,更守“本”。第二,曹弼非常孝顺。母亲年岁大了,身体不好,他不仅“又敬不违,劳而不怨”,还“唯其疾之忧”。为了给母亲增寿祈年,他发下宏愿,要修造便行桥。
天镇东官道上便行桥和东桥(东桥现成了大张公路桥涵)位置,由于沟深坡大,连续转弯,经常出车祸,人畜伤亡惨痛。康熙元年(1662年)官府投巨资建成两座桥,称“双成桥”。但没几年,西桥就被洪水冲毁,仅存东桥。一百多年中,这段官道又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“要命路”。
曹弼就筹措资金,发愿倾家荡产也要修成这座桥。
于是,清道光六年(1826年),在简朴的开工仪式中,便行桥开始修建了。听说“曹百万”要修便行桥,天镇县从上到下都非常振奋,非常钦佩,也非常支持。县衙派官员帮助规划设计图纸及沟通设置便道,石匠、泥匠、小工主动请缨参与施工,拉石、运水、做饭的民众都愿意热心参与……挖基础,备砖石白灰,砌根脚,垒桥体,立护桩栏板……这桥一修就不是几个月、一年,而是整整三年!
桥修成这年,曹弼42岁。修到桥面装饰配套工程时,曹弼听从众人好意,在桥的花岗石雕花护板两边各设置玄武岩护桩21个,上雕形态各异的小狮子42个;每个狮子,都面向桥面的中心石。
便行桥建造得非常讲究。单孔敞肩石拱桥构造,桥面全长18米,宽约5.6米,全部是30厘米左右的自然方石板铺就,并在两侧各延伸了十多米的石头质路面。桥面石板开出榫卯结合的凹槽,以铁锭轧入,确保石块之间的紧固。
便行桥修好后,百姓称之为通惠桥。曹弼就在大桥两旁购置18亩耕地,盖了一处土房院,专门守护东西二桥,帮助过往百姓。很多人敬慕曹弼高德,就陆续迁居这里,形成了大桥村落。
曹弼舍巨财为母祈寿、造福民众的爱心善举,在当时就得到了官府的表彰。光绪十六年(1890年)《天镇县志》记载,天镇县衙旁的忠义孝悌祠内共供奉了17位天镇县历史先贤,其中就有曹弼的塑像,“岁时节庆,受县人公祭”,其母也受到县人“旌表”。
三
朋友说,大桥村党支部书记、村委会主任多次想邀请我到大桥村看看。张西河乡也是朋友的老家。他说到这座屹立了近200年的便行桥时十分动情,他还特别给我介绍了范益国的事迹。
范益国上世纪90年代在北京从事水暖配件及安装工程,带领本村20多位农民组成安装队,多年来给村民带来了不菲的收入。后来,这些人或者立足北京继续淘金,或者养大卡车从事个体运输,或者回村从事养殖业,个个都发家致富了。他养车从事煤炭运销业务,组织有大卡车的乡民到陕西榆林拉煤,增加收入。2016年,他的益通建材公司承揽了高铁道路土石方工程,他招呼村民拉运沙子、石子等,为村民增收数百万元……大桥村也因此成为国家级贫困县——天镇县最早脱贫致富的村庄之一。2021年,村级组织调整,他被村民推选为村委会主任。
见到四十多岁、敦敦实实、中等个头、讷于言辞的范益国,我觉得非常亲近。多淳朴、憨厚的一个汉子啊!我突然觉得他倒很像200多年前那个舍财建桥的古贤曹弼。
这时我才明白,范益国请我们来看古桥,是想请我们帮大桥村,依托爱心桥走出一条文旅发展、带动村民共同富裕的乡村振兴之路。
哈,这个善于集思广益的范益国!
我心思如飞,仿佛乘着早春的风,行走在便行桥上。看着桥面上磨得光溜溜的一块块巨大方石,看着被风蚀得焕然若新、一齐看向桥中央的一群石狮,看着四围荒草萋萋、茫无边际的厚重黄土,看着十多米深、延伸到北面长城脚下的洪水沟,心中涌出的是无尽的思索,连连的感叹,以及深切的景仰。
不远处,雄浑的长城蜿蜒、嵯峨而崛起……